(改编自张爱玲《倾城之恋》 情节上承白流苏第一次离港后接到柳原电报准备返回)
【资料图】
“小姐,你醒了?好点了吗?”
白流苏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苏醒的,窗外下着大雨,这雨好像没有开始,更没有结束。白流苏躺在一户人家的阁楼,屋内的物件乏善可陈,一个勉强能放下一套笔墨纸砚的桌子,一盏照明效果惨淡的吊灯,一张局促的硬板床,便是组成这个空间的全部。
当然,还有一位端着姜茶,关心她身体有无大恙的老妇人。
“太太,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把这杯茶喝了吧,我看你一个人倒在街上,还淋了这么久的雨,实在不忍心,就和其他好心人一起把你抱到了我的屋子里来。”
听到这里,白流苏才逐渐拼凑起那些破碎的印象——驶向香港的那班船因故停运了。她问过码头的人,用几乎是央求的语气,希望他们能想办法把自己送到香港去,她明白,偌大的上海,自己生厮长厮的上海,对她来说已是一座陌生的城市,白家不会再收留她——他们已经把她视为一个晦气的怪物。可香港,只有香港,只有这座她只待了一个月的城市,会像亲人一样收留她。更重要的是柳原,“真是个狡猾的男人!”流苏心里暗骂道。也许还会有许多女人对柳原投怀送抱,但流苏只有她自己了,且不说三十岁的皱纹已开始入侵她的面容,她甚至没有上赌桌的筹码,更何谈算计柳原呢?她不过是想回一次上海试探柳原的真心,可柳原是有恃无恐的,于是她便只能像其他女人一样主动地起身,被动地屈服,她怎么能保证自己脱颖而出呢?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参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然而命运是喜欢开玩笑的,流苏甚至没能拿到这场游戏的入场券,就早早退场了。去不成香港,约定时间一过,柳原便没有任何理由等待自己——单靠爱情是留不住他的,投其所好最终会变为各取所需。
想到这些,流苏只感觉自己走不动路,那天上海下起了雨,流苏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又想起小时候和家人挤散的景象,现在和那时候的自己有多少差别呢?同样无数的陌生人来来往往,相看一眼,同样被一个个小世界隔绝,同样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同样是被抛弃的,无依无靠的一个人。流苏只觉得那些抗争与算计特别搞笑,连同那人生一起,都像那昏暗、摇摇欲坠的吊灯,明明只要一个颠簸,就会粉身碎骨,却还在挣扎着,挣扎着变得更亮一点或是亮的更久一点。站在雨中,流苏霎时变得清醒,也变得糊涂,好像一根柱子终于断裂,而她也无法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就这样倒了下去。
流苏不知怎么感谢那位太太,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她搂住自己的救命恩人,像搂住自己的母亲一般,哭了起来,老妇人不会像流苏的母亲一般对自己的骨肉无动于衷,她更像流苏渴望的真正的母亲,她也抱紧流苏,好让她更多地感受一些稀缺的温暖。
流苏在老妇人的家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其中她帮着老妇人张罗日常生活,日子也算过得去,后来流苏才了解到老妇人的丈夫年轻时得知她怀孕了之后便只给了她一笔钱,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出生的儿子长大成人后也去参军,至今杳无音讯。老妇人只剩下她自己了。流苏决定就在这里留下。
直到一天早晨的汽车轰鸣,又让走的慢下来的时钟快了起来。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怔住了。“我听说开往香港的船停了,好不容易托关系找了人包下一艘小船,本来能更早地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又慢,我就自己开车来了,我们得回香港,你赶紧去收拾点有用的东西,我们去浅水湾,快点,快点!”流苏想不到问他为什么费劲千辛万苦来找自己,一切重要的问题此刻都梗在喉咙里,发不出音节来,流苏只明白他已经失去过一次柳原,而这次,战争也好,意外也罢,都不会让她松开握住柳原的手。她定不下心来整理行装,随便扎了一些包裹就跟太太道别,柳原给了她一笔钱,随后招呼流苏赶紧上车,时局有变,而时间不擅长等待。他们一路赶往码头,登上来时的那艘小船,逃一般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直到船平稳的驶在海面上,他们才获得慢下来交流的权利。“‘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诗我念过。外界的力量险些将我们拆散,可我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我们果真做不了主吗?我看也不见得,一生一世的承诺太远,太大,而我只想要当下,你在我身边,流苏,之所以我回上海来,就是我发现我不能没有你。”柳原的一番话打消了白流苏满腔的疑问,流苏低着头,她红了脸,也落了泪。“既然你真的爱我,又何必当初说做不了主的话!”“流苏,我不懂我自己,可你懂我,你懂我是一个虚伪的可怜虫。”月光照下来,柳原没能做到从流苏的窗户里看月亮,可在流苏的眼睛里,他不仅看到了月亮,也看到了他想要的包容。回到船舱,柳原主动向流苏吻了上去,这是她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双方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可现实不再给予他们谨慎的资本,“死生契阔”,再一次犹豫也许就是生死一方,阴阳两隔,两人都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嘴,他们似乎是沉入这月光下的海水中,沉入到另一个昏昏暗暗的世界中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身上来。
香港以漫天的炮火欢迎他们的到来——开仗了,一颗炮弹落在流苏他们上岸的不远处,轰天震地的一声响,产生的波浪几欲将他们掀翻在地。他们只觉得自己像迷了路的虫豸。炮弹都是十足的瞎了眼的强盗,无情地掠夺着一切,撕毁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拆散了所有的聚合,又将大多数的矜持扫进了垃圾堆。流苏和柳原只得在炮火中穿行,在废墟中求生,他们逃到哪里,炮火紧随其后,好像催着马跑的车夫。一天夜里,炮击暂时停止了,他们就地找了个还成房屋的废墟,将就着度过一夜,流苏看着微弱的火光发愣,她刚和柳原重逢,如今又要面对这生死离合之事,她只觉得这一切恍若隔世,一出罗曼蒂克没演完,就被砸了场子,可罗曼蒂克终是要演下去的,只怕主要演员跑了,一去不回了,那这戏就再也没得唱了。两人沉默良久——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现状。一段时间后,流苏率先开口道:“这一炸,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精神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夜深了,两人在破碎世界的一角入眠,却将彼此看得完整,看得透彻,握住的手便再没有松开,这是动荡的世代为数不多能抓得住的东西。
如此这般,两人鬼使神差地活过了连绵不断的炮击,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弹子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期间他们到过浅水湾饭店,那里在炮火的洗礼之下也作破败凋敝之状,满地玻璃堆积,硕大的弹孔留在金贵的地毯上,侥幸活下来的体面人们把文明的外衣丢到九霄云外去,倒活得更像一个人了,有的跪在地上,手画着十字架,嘴里振振有词,有的来回踱步打着电话,叫骂声未曾停过,有的干脆作大哭状,却击碎了其他人的心理防线。饭店里的爵爷、公主、贵族们许是被炸昏了头脑,竟不让任何人再入住了,柳原也顾不上和他们理论,只是讨要了点吃食,便带着流苏离开。
他们不得不承认即将走投无路,而他们的体力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极限,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还屹然站在那里,流苏他们踉跄地走到墙根底下,靠着坐了下来,就这样两人相看凝噎,头靠着头,也许做好了准备去死的打算,也许没有,直到停战的来临。
“死生契阔”,生死离合对平凡的人来说太远,也太近了,现代人是失忆的,也是迟钝的,他们往往在断壁残垣中当一个拾荒者,以为捡到了过去的宝藏,可他们不过找到了破碎的自我,生死离合对现代人来说太过稀松平常,以至于只有当灾难,战争来临时他们才感到它存在的特殊,我们每一天都在见证无数的细胞从出生到死亡的全程,眼睁睁看着今天的自己被一点一点替换掉,然后和无数的陌生人聚合又离散。死生契阔,无非是现代人社会的呼吸。可待到真正的生死离合来临之际,我们又失了往常的从容,像是无助哭闹的孩子。
停战后,柳原和流苏决定暂时待在香港,他们找到了一栋还凑合的房子,被炮火摧残的痕迹自不必说,但在一座战后的城市,拥有一个还算体面的藏身之地,已是莫大的幸福。
他们张罗吃的,也打扫房间,倒是过起了生活,忙忙碌碌,日子一天天过去,柳原身边的港币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流苏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予她想要的承诺,也给予她美妙的刺激。柳原再也不会和她唱戏,和她玩若即若离的把戏,也不会说着什么“死生契阔”,种种听不懂的话,他就躺在她的身边,一点儿也不像那位风流君子,而是一个喜欢逞强又脆弱的普通男人。流苏终是得胜了,可是当夜晚的凉风掠过这座饱经摧残的城市,飕飕的,虚无的声音透过墙上的弹孔飞入流苏的耳中,冷不丁的,会有些许眼泪划过她的脸庞,一如开仗那天的炮弹划过平和的天空。从何时开始他们谅解了彼此呢?在上海?在船上?在炮火中的那些日子,还是靠在墙上的那些时刻?抑或是此时此刻的生活,又或者从来没有谅解呢?不过这些问题他们不再考虑了,生死离合,他们走了不止一遭,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战争让他们变得愚钝,也变得直率,而这些一瞬间的妥协却能让他们和谐的一起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世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一系列生死离合,大概挫了挫柳原的锐气,他不再和流苏闹着玩了,那些俏皮话也很少说给其他的女人听,他变了,变得顾家也变得稳重,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流苏看见留住了一个风流男人的心,不免有点得意,然而,萦绕在心头的,更多的还是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经历着死生契阔,可像流苏他们全身而退的,实在少见,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老天爷不过是开了眼,让她善有善报,不是命运将她推向柳原,而是柳原自己走了过来。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一曲罗曼蒂克圆满收场了,可罗曼蒂克不成一部悲剧,或许得不到看官的认可。然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了对悲剧的向往?我们不喜欢承认自己在苦难中,也不喜欢承认自己的生活比戏剧更值得玩味,平凡人的一生比喜剧还滑稽,比悲剧还惨烈,总之是无厘头的。对于倾国倾城的佳人们,罗曼蒂克就在这里结束,可鸡飞狗跳的生活没有结束,就不必让身子骨也埋到土里去。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奏出一曲又一曲死人的传奇来,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